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梨花一枝春带雨 第13章 倒戈相向

知州府入夜后仆人点上灯笼,何启赋正在饮茶赏月,他自建文十二年考中进士,一路高升至少监二品紫袍大员,却没曾想到因澄王案件牵连,从文思院下调到扬州任铸造监,到如今也有八九个年头,晚风吹过他花白的胡须,似乎也在感叹岁月不饶人。

忽然,十字门洞下走进来一个人,随着他慢慢的走近,在灯笼下才看清楚了模样。

“许久不见了。”

何启赋收回眼神,拎起茶铜炉为对方缓缓斟出一缕清茶,邀他坐下,“本官自调任起来过州府交过名牒,这是第二次来此地。”

“没有大事,怎敢劳烦何监。”那人说话的语气就像是相识故友,走到桌边坐下,橘黄的灯光映着他沧桑睿智的面容,透出一股同样是文臣的气质,来人便是师爷陈塘。

“程实害怕斩立决,方才在监狱撞柱而亡,确认过已经是一具尸体了。”陈塘汇报一样说出了本不应该对外人说出的事,接下来的话,缓缓的俯身过去,“他死了,但临死前的那个木盒子,还在严见斋的手里拿着…”

何启赋老眸渐渐泛起寒光。

“严见斋并未将证物放在公堂证处,是否要……”陈塘的话已非常明显,他早在两个月前知州丢失铸造母版的事情通风报信,但何启赋担忧严见斋的身份迟迟不敢动手,事到如今,没有了退路可言,“大人,他既然阻碍我们的路,现在定然不能再留了……”

“也好,齐相公的人正好在。”何汝文淡淡的说着,露出了和他年迈老成的正义完全不一样的狡诈气息,“正好趁这个机会,让严见斋的死,能有人可以提我们背这个锅。”

陈塘吩咐手下人去做,何启赋再次斟茶举杯,两人轻轻的一碰杯,缓缓的朝东边的方向,沉默倒出去,似乎在祭奠亡魂。

“可惜他们两个没机会看到这个场面。”何启赋默默的捋了捋胡须,杜工和周凯,两个同样是曾经在文思院任职,也是那次案件被调走的工匠,本不是扬州人,独在异乡为异客,三人每逢佳节共举杯,渐渐地也会一起感慨,愤怒当时的牵连何等无辜。

后来,他们发现新的机会。

既然朝廷对他们这些工匠铸造弃之如鸡肋,那他们就不必有愧疚,私铸铜币,赚的盆满钵满,势必将朝廷欠他们的都夺回来!

陈塘也默默的呷了一口茶,望着月色凄凉,他和何启赋同为建文二十一年的考生,幸得中了个举人,背负家族荣誉,没想到因为一句口舌惹怒翰林文官,下发到穷乡苦僻之地做小官,愤怒挥袖一辞,几经周折回到扬州城,靠着何启赋的举荐信,他也不得不面对现实,留在州府做了个半吊子的师爷。

“周凯死了,天宗院的人愤怒之际,但他们要再增加五百两黄金,他们会亲自来给严见斋收尸。”陈塘忽然说道,这个价格虽然昂贵,也非常值得,“明日,他们就会到州府门口奉上严见斋的头颅,让大人您放心。”

“好。”

何启赋冷冷的一笑。

周凯自从离开文思院,就已经回到扬州继续担任工匠,但他实际上还是天宗院的一员,这个身份能保证他们不会受到其他人的蚕食分一杯羹,只可惜东窗事发止步于此。

“天宗院的白羽,也出了事,被人刀器所伤,死在了山崖底。”陈塘忽然想起这件重要的事情,还是从知州的仵作房里认出来的人,脸色紧张的说道,“白羽武功高强,连天宗内部都没有多少个人可以抗衡,如今他一死,我们在天宗只存在金钱交易,并无亲信,是否与其他的天宗门主建立关系…”

“天宗院现在内部在恶斗,也许是其他的门主对白羽下了狠手…”何启赋说到这里,顿了一下,气功一门已经是败下阵来,唐门的门主听闻又是个深居简出的人,“我记得冷如霜接过我们的单子…替我们处理过一个小姑娘是么…那个人是五门八卦的对么…”

“是的,有两个人,一个叫韩非,被严见斋的人一箭穿心,但另外一个,还活着。”陈塘也想起来这件事,连忙问道,“那人叫作连岳,是冷如霜极力推荐做下一位唐门门主的人,是否要递上名帖,我们去拜会拜会”

“连岳……”

何汝文细细品味这个名字,似乎已经有了更好的答案,“给他递上名帖,说我们不仅仅可以帮他成为门主、甚至宗主……”

月色越发的冷。

屋檐上的一袭黑影动了动,转身一跃,跳下长安大街,甚至买了一串糖葫芦,高高兴兴的走到一家客栈门口,换个行头,变成阳光少年,朝气蓬勃的推开了门走进去。

“公子,如你所料,何启赋是那条大鱼。”顾书亭简直是藏不住脸上高兴,糖葫芦偷偷藏在手背后面,“他们要去拜访天宗的二把手连岳,明日出发,到连州岛里去。”

严见斋没有抬头,还在默默的望着手中木盒文书,指腹轻轻掠过粗糙的页面,这并非是官府铸造的通用文书,很显然是拓印的另一种材料,原来洛希还留了一手,不禁一笑,那些黑色模糊的小字因为纸张材料不同二难以识别出来,自己若不是直到今天何汝文的出现,都没想到过大鱼如此高深莫测。

她拓印的很用心,图纸上甚至连铸造监的黑色藏文也印下来,自己如今才反应过来,文思院铸造监才会有的特殊符号,并不会直接下达到工匠手中,而有权利可以接触到这份文书的,只有扬州铸造监,何启赋。

“公子”

安翁在一旁弓腰低声将他唤回过神,还以为公子着了魔,居然有偷笑的时候。

“她很聪明,不是么。”严见斋丝毫吝啬对洛希的夸奖,将木盒递给安翁,“这里面的东西以假乱真,连程实自己也分不清了。”

顾书亭也凑了过去,和安翁一起琢磨了半天才发现纸张就是已经被洛希替换成假的,便问道,“公子,你第一次见程实,又是怎么确定程实就是参与了铸造假币…”

“我并不知道他有造假。”

严见斋淡定的解释道,“那时他呈上来的卷宗,附带的母版是平宁一钱,自称比寻常的轻了两成,实际上图纸灌注的事以黄铜并非红铜,又怎么有轻两成,也不过是找个借口,以便他上缴收来的假币少一些…”

“难怪我们在库房里找到那么多红铜出来,既然找了红铜,那卷宗就是假的,那母版还在程实手中。”安翁也意识过来,但如今的母版证据也是假的,不免担忧,“那两院楼的楼主参与其中,手握重要证据,一旦倒戈相向,我们并没有任何的优势可言。”

“她不会以此来做坏事,她或许拿着那两份证据,想要引出来一些人罢了。”严见斋说罢,扭头就看向顾书亭,“我让你去查名字叫作菖蒲的人,如今可有下文”

“那女子应该死了。”

顾书亭摇了摇头,“洪武那日和白羽打的不分上下,连岳正好出现,他急忙逃走,和洪武一起返回时发现那个紫色的荷包,倘若真的属于菖蒲,那她必然死于白羽之手。”

“白羽也死了。”

安翁补充了一句,“有可能是宗门内的自相残杀,连岳是唐门有力的候选人。”

“去下个帖子,也应该也见一面了。”严见斋揉了揉玉扳指,他早已经关注天宗院内部情况许久,十年之争,冷如霜也应该开始退居二线,气功门白羽已折,剩下来的唐门连岳是绝对热门,五门八卦的门主却没有任何风声,“连岳既然是炙手可热的人物,想必何启赋,也不会放过机会去拜访他,那正好,我有一门好生意要给天宗院的人…”

严见斋冰冷的眼神,几近无情的嗓音,都让安翁和顾书亭意识到,他们的主子又回来了,藏锋露拙,也只不过是一段时间,两人立马异口同声的道,“属下知道。”

另一边。

洛希也已经收拾好情绪,重新将菖蒲留给她的那张血书拿出来,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个上午,直到苏镜花的出现,还是摇着扇子,坐在她的屋子外头小院子,“给你报个信,严见斋放着州府的大院子不住,拖家带口的住在客栈里呢,还有一件事,四娘出现了,出现在昨日的州府衙门做证词…”

“宋延皓。”她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,这几日他就一直不对劲,欲言又止,“四娘说到底认是他的人,难怪没事了也不与我联系。”

“谁说的。”

门楼暗处里一袭黑衣的程四娘缓缓走出来,作揖朝洛希弓了一身腰,恭敬道,“参加楼主,四娘来向你汇报事情的进展了。”

“她在哪里。”

洛希也坐直了身子,看着似敌似友的程四娘,“你知道的,菖蒲对我的重要性。”

程四娘摇了摇头,脸上陡然无光,“那日我与菖蒲一起追查到制造坊,被天宗院的发现,我受了重伤,菖蒲让我先离开,她断后引来了追兵,被天宗院韩非和连岳追上了…”

“…你为何不回来汇报此事!”洛希勃然大怒,连椅子也坐不住的站了起来。

“我昏迷了数日,被救回去后,大人来见过我,他担忧你知道这件事后会不顾一切的找天宗院报仇……叫我先不要告诉你,等事情明了了再找个机会来告诉你——”

“菖蒲死了是么”

洛希冷冷的打断程四娘的话,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眸泛着诡异冰冷的寒光。

程四娘掩面不语,红了眼眶,菖蒲以身犯险,身重数刀坠崖,惨状激烈,一想到这里,她的红唇抖了抖,望着愤怒的洛希,最后无奈的才吐出两个的字,“…死了。”

洛希听到这里,几乎是踉跄的跌回椅子里,她的耳朵里似乎什么都听不见,时间的声音都变得静止了一样,就这样,也不知道过了许久,她才从悲痛中回过神来,坚定的目光看着程四娘,缓缓道,“我一日未见到菖蒲的尸首,她便还活在世间一日,但害过她的人,我要他千刀万剐,少一刀也不行…”

这时一袭黑衣跃入屋内,单膝跪地,“属下鹿韭,已经查明严见斋所在,他从客栈出发,看方向是连州岛上,和铸造监何汝文一样的目的都是要去拜访天宗院的连岳。”

“何监怎么与天宗院有关联”苏镜花有些疑惑,想起来洛希提过周凯手中也有过工匠的印记,如此一来,似乎能解释的通,不禁看向洛希,她站在原地,许久,听见洛希冰冷的张了唇,“天宗内部正在选择宗主,也好,我们也去凑一凑热闹…”

“倘若遇上严见斋呢。”

“留他活口。”洛希冷冷的瞥了一眼提问的程四娘,眉毛下的乌瞳冷艳如血,越发的嗜血深寒,“四娘,你是我两院楼的人,不是宋延皓的人,有任何事,汇报对象只有我。”

程四娘当即跪下,“属下知道。”

苏镜花看着洛希这般生气的模样,深知菖蒲对于她的意义之深,自己不好多劝,便嘱咐注意安全,目送她和鹿韭的离开,恰逢宋延皓上门来,让他千万不要让洛希出事。

宋延皓也没想到洛希会这么快就要行动,自己也急忙备马出城,随从范旭拦下了他,“大人,洛姑娘不会轻易有事,不可为小事而忘大事,陛下的命令你忘记了…”

“她在我心中才是最重要的大事。”宋延皓头也不转,一挥鞭就扬长而去。

连州岛上瘴气弥漫,向来是少有人居住的地方,唐门本就擅长毒药暗器,连岳居然选择在这个地方来见会面,可见他完全就占据主导地位,何监等人在妙法阁内见他,等了许久,忽略闻到一股异香,四肢弱酸无力,顿时觉得大事不好,起身就要往门外跑出去,迎面就走进来连岳和他的左右护法。

“连岳!你收了我们的钱财,怎么还倒戈相向!”陈塘愤怒的攥紧拳头,身后的随从们都已经是中了迷雾动弹不得,他连忙支撑起身体,想要努力的将何监赶快推离出门。

何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,提前服用下的解毒丸也奈何不了新的迷烟,不禁叹了一口气,坐在原地,望向连岳,“想必,有人已经出了更好的价格,买老夫的首级了……”

“何大人果然是睿智,只是有一点说错,那人并未要买你首级,他更喜买活的人,指明要送到知州官衙去。”连岳走到上座,勾唇一笑,“对了,师父让我来向你问好,她说严见斋这一单生意不划算,和严相公闹翻会招致不幸,徒生事端,不接您这一单生意了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