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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风人 第八章 日暮平沙 秋草乱(3)

温度连着骤减几次后,金陵提前迈入冬季。

这段时间里,付氏过完生辰后就搬去鸡鸣寺小住,穆广凌也收拾了行李带着豆豆返回北平。

穆炎煦因“巡警学堂爆炸事件”引咎辞职的消息不胫而走又掀起了新的舆论风暴,那几日来穆家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,明煦园门庭若市。本想着他辞官后可以安生地在家吃上几顿饭,却仍不见有多余的空闲,连到朗诣都同盼兮抱怨,“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!”

盼兮在穆炎煦的安排下开始去牟京创办得美术学堂上课,她是这所学堂开办至今迎来的首位女学生。

初入画室时,正在挥洒笔墨的其他同学们都以为她是牟先生请来的模特,牟先生没有特意为他们介绍自己。对于这位神秘的女学生,她还是能从他们的表情里读出诧异与鄙夷。

牟先生教导她专业的绘画知识,鼓励她不要受传统的束缚,尽情发挥想象力,自由创作绘画内容。

渐渐的,她仿佛找寻到了情绪宣泄的出口,敏感的思绪随着丰富的色彩、利落的线条在笔尖潺潺流动,不需要任何的文字说明,亦或简单,亦或明艳,通过绘画,将心情肆意宣泄于纸的方式,使她沉迷其中。

曾经打发闲暇的乐趣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成了励志追求的方向——她希望自己在绘画领域能有所成就。

当然这样荒诞的想法她是不会同任何人讲的,打自她进了画室,总能听到其他同学抗议的声音,一位女子跟他们享有同等的学习待遇,是不能被接受的。

牟先生在课堂上严厉指责:“艺术创作只论才华,若要用性别来定义成就,是对艺术的污蔑。”

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课程,只要有闲暇时间盼兮都在房里潜心临摹名家画作。好几次黎望舒带着朗诣过来,她都毫无察觉,黎望舒体贴,总不让朗诣打扰她,又悄悄吩咐怜碧,必要时还是要提醒小姐吃饭,不要累着了。

怜碧忍不住咕哝道“小姐现在是陡门桥的筷子,两头忙。我倒像盐码头的老板,成日闲。”

盼兮把宣纸铺开,看她托着腮一脸无趣的样子,问:““那你想我做些什么呢””

“很久没见小姐弹琵琶了,要不小姐弹首曲子吧!”

落在屋里的琵琶怕是早已积灰了,怜碧抱着琵琶过来,怂恿道:“小姐,弹吧,我想听!”

“那好吧!”怜碧眼巴巴地看着自己,盼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。

许久没弹了,弦音不够标准,盼兮调了好一会。手指按上琴弦,问:“想听什么曲”

怜碧不假思索,“夕阳箫鼓!”

从垂花门传来的琵琶语如涓涓细流,穆炎煦不禁停下脚步,江南的锦绣河山、掠影浮光在指间生动款款的徐徐展现。

他能想象弹琴女子细捻轻拢的美好模样,不觉莞尔。

一曲终了,他才踏进这片欢声笑语里。

盼兮正和怜碧玩闹着,见他来了,怜碧吓得立马站好,收起琵琶出去了。

他是来送信的,回来的路上顺便找牟京了解了她的学业情况。

牟京对她大嘉赞赏,直言盼兮是他迄今为止教过最优秀的学生,天资聪颖又刻苦认真,虽起步较晚却大有敢超其他同学的趋势,他直指盼兮在艺术方面有极高的可塑性,应当再接受更正规、更高等的教育,想推荐她报考着名的金陵图画美术院,这是所高等艺术院校,是所有美术生梦寐以求的地方,只要考上那里以后就能通往更高的艺术殿堂。

“国内的美术发展有一定的限制,你也是在西洋留学过的,知道那里是什么样的文化氛围。”

穆炎煦听了,沉默,他没有立即应允牟京给出的提议。

他也没准备跟她提与牟京的这番对话。

“润州来的信。”

盼兮接过穆炎煦递来的信,欣喜拆开,是二哥寄来的,信上字不多,只说他和爹爹已经平安回到润州,叫她放心。

她合了信,眼眶就有点湿润了。

“你父亲那边我会找人安排照顾,你且一门心思好好学习,不用顾忌太多。”

盼兮拿着信纸的手微颤,她轻声念道:“我总是给您添麻烦。”

“什么麻烦”她眼底的泪光亮晶晶的,穆炎煦看了心头一软,“不用在意这些。”

“只是,我不值得您这样做…”

空气里有短暂的静默,她能料想他难看的脸色,当隐匿于心底的话终于说出来时,自己也为之一振。

盼兮抬头看他,他的眼底平静如水,毫无波澜,她说:“他有来过吧!”

“是!”

肯定的回答让她心生害怕,煤油灯幽幽的光照亮了屋里的所有家具,连带他的样子也清清楚楚的映在橘色灯光里,是那样的精微深邃,而她却像燃着的灯芯,一点一点被吞噬。

盼兮突然就慌了,她抓着信纸。

“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”

“我以为你会明白!”穆炎煦心平气和地看着她。

“明白什么!”

这个扰得她心乱如麻的问题。

他一次次的搭救自己,又把怜碧从百花院赎出来,见自己喜欢画画,就送来成套的绘画工具、专业的辅导书卷,送她去学堂学习,他帮二哥还了巨额的债务,还有二哥欲言还休所谓的约定…

她不敢想象他同爹爹做了什么样的约定,心底的恐惧与日俱增,因为自己根本抗拒不了这份无微不至的关怀。

“你想跟他走吗”穆炎煦突然问。

盼兮怔住,他紧紧地盯着自己。

见她一言不发,局促不安的样子,穆炎煦又说:“若他再来接你,你可以跟他走…我尊重你的选择!”

穆炎煦走后,盼兮怔在原地坐了很久,怜碧过来问她,“小姐,还画画吗”

盼兮看着磨得满满一砚池的墨汁,摇摇头。

“有什么话就说吧!”

怜碧担忧地看着她,几次欲言又止,盼兮忍不住道。

“小姐,我说了,你可千万别生气!”

盼兮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,无奈叹道:“好,我答应你!”

“小姐,我觉得你变了…在我心里,小姐一直自信、开朗、乐观,可自从你来了这里,总是特别谨慎小心,一直拘束着自己…其实老夫人、少奶奶早已经接受小姐了,小姐为什么还排斥少爷的好意…”

怜碧絮絮地说着,盼兮没作解释,这个傻丫头又怎么会明白呢…

第二天,穆炎煦外出办事顺路把盼兮带去了学堂,在车上他说或许放学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事情办完,还可以顺带捎她回明煦园。

画室的写生课上,旁边的男同学总是时不时转过头来看看她画画的进度,他是教室里唯一一个愿意同盼兮交流几句的,这人总是一身时髦的西式三件套,头发梳得溜光,盼兮隐约记得他叫徐骓。

徐骓凑过来看了会她的画,忍不住“啧啧”两声。

盼兮也不搭理他,继续手里的动作。

“哎,你听说了吗…美院招生的事”

见盼兮终于停笔看向自己,他悄悄挪了画板靠近她,低声说:“你还不知道今年金陵美院试开了一期春季班,现在已经开始入学报名了。”

“金陵美院是什么地方”盼兮从来没听说过。

“金陵美院就是金陵图画美术院啊!你学画画的,怎么连这都没听说过”徐骓一脸诧异,见她又不像在开玩笑,纳罕道:“你来这里,我还以为你是新女性来着。”

盼兮搁下笔,说:“那你同我讲讲吧。”

“金陵美院可是全国最一流的艺术学府,从那里出来的学生,现在哪一个不是蜚声海内外。去了那儿还能上到西方的美术课程,什么油画课、素描课、雕塑课…”

听他说得头头是道,盼兮内心蠢蠢欲动,又有些犹豫不决,“那我能去吗!”

“放心吧,那边是招收女学生的…”看盼兮打定主意的样子,他又说:“只是报考人数极多又通常只招寥寥几个,想进去没那么容易!”

“什么时候考试”盼兮问。

“嗯…我记得是明年惊蛰的后一天。”

徐骓仔细研究了会盼兮的画作,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,忍不住提醒,“那里可不止考美术技能,也要考传统文化课程的…”

下课后,盼兮去牟先生那里填了报名表,对于她的到来,牟京不出所料,交待她时间尚还充裕好好备战考试。

“顾同学!”盼兮从牟京办公室出来时就看到徐骓挥着手,大声地喊她。

徐骓裹着条格子围巾,手里拎了只暖呢帽朝她走来,“报上了”

“嗯!”盼兮点点头,又诚恳地说道:“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!”

“你是在认真的谢我吗”徐骓突然一脸严肃道。

盼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,点头:“是啊!”

“那你得请我去德大西菜社吃一顿,他家的厨师长?richard可是专门从英国请过来的,做得葡萄鸡特别好吃…或者请我去金陵春吃蟹黄汤包,他们家也不错…”

徐骓一路喋喋不休的说着,盼兮简直无可奈何,“请你吃饭可以,只是今天不行。”

她已经看到穆炎煦黑色的车子停在门外,笑着跟徐骓告别。

“哎哎,说话算话啊…你家住哪啊我送你一程!”

徐骓紧跟着她的脚步,眼看着就要追上来了,被站两侧看热闹的其他同学一把拉过。

“别追了,追不上的,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女人…”

徐骓被一帮同学簇拥着,左右张望,好奇地问道:“什么谁的女人”

那几人相觑一笑,架着他两道胳膊往外走,“走走走,好不容易逮着你这个散财童子,陪我们一起喝酒去,得月楼的知画姑娘好一阵没见着了,可想死我了…”